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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建造 Architectuer China Award|评委
CUI：“自然建造”最权威的解释应该来自命题人王澍老师。
我理解的“自然建造”，狭义地来说，是对自然环境和真实生活直接关爱的价值立场；在建筑表现上，是让建筑有节制地介入场地，用真诚的设计和营造方式建造，避免装饰性和非理性设计，强调建筑清晰的空间、结构和材料美学。但广义来说，“自然建造”应更强调设计的合理性：一种自然的设计态度。合理性本身是多义的，比如时间、空间、社会语境的合理性……但我更关注的是“建筑解决生活问题”的合理性，这是社会对建筑最基本的诉求，也是建筑的社会职责的一部分。这与追求学科内的进步和突破，在价值观和侧重点上是有所不同的。
“自然建造奖”本身，我觉得更侧重于强调选择设计和建造具有精准性、独特性和创新性的作品，以及有工匠精神的建筑师。
FANG：如何理解去装饰化？比如以建筑师惯用的混凝土为例。
CUI：混凝土既是结构性材料，也是耐久坚固的界面性材料，这是它的本质。但在建筑的发展过程中，很多优秀的建筑师，比如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奈尔维（Nervi）、路易·康（LouisIsadore Kahn），安藤忠雄（Tadao Ando）等，将混凝土的材料美学也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成为我们今天谈论混凝土呈现建筑本体美学的背景。
混凝土是否是“装饰”有时很难界定，因为多种属性往往交织在一起。比如路易·康非常关注混凝土界面分缝的几何性及节点搭接的精巧，但严格来说这并非结构需求，更多是整体美学体系的需要；同样，安藤作品中的混凝土除了结构性，更强调空间性，在他的建筑语言中经常有一道弧墙与矩形框架穿插，这形成了某种空间几何美学的规律。
FANG：您提到建筑的社会职责；但奖项往往更趋向于选择学科内有所突破的小建筑，那么更直接承担社会服务的城市大量和大体量建筑如何突破、学习参考？
CUI：小建筑和大建筑确实会面对不同的设计诉求、建造背景、技术条件等综合性的差异，但我觉得对好的建筑来说它们对自然、生活的价值观和设计态度是相通的；从建筑的发展历史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些先锋小建筑的思考和尝试，随着社会发展在更大规模的建造中产生积极意义和普适性。
比如魏森霍夫住宅区（Weissenhofsiedlung）这样的集群住宅，在当时的欧洲一定是小众的、先锋派的。萨伏伊别墅（The Villa Savoye）这样简洁、无装饰，甚至居住起来没那么舒适的住宅，也不是当时社会广泛的真实需求，更是建筑师对生活方式的一次新探索；但二次世界大战后，这种风格的住宅被大量复制成为快速建造的建筑产品，成为城市建筑的主流，改变了城市的风貌；“住宅是居住的机器”也成为影响现代主义建筑的重要观点。
我觉得，小建筑用价值观影响大建筑，大建筑再将价值观传递给社会，影响使用者的行为是一条传播链；但当下，也有很多小建筑成为网红，可以直接对社会产生某种影响。
CUI：确实，更直观直接的影响还是来自于同类型建筑。
当下国内大建筑的学习更多还是从国外同类型的优秀实践中去获得启发。当然，这种学习和借鉴的合理性，也是基于全球化发展面临问题的相似性，以及面对未来思考的某些共同的价值观。比如人口激增如何解决城市居住问题；文化交融使城市需要更多的交往空间、混搭空间；建造技术、结构、材料的发展创新对建筑形态的诸多影响；能源危机和环境问题又要求城市考虑可持续地发展……
以“生态可持续”的城市发展探索为例：丹麦在社区营造和公共建筑的设计中充分考虑生活和自然的融合，WOHA在新加坡一系列城市高层中建构自然生态系统，比如立体绿化高楼种树的方式等，都对这种价值观下的实践起到了积极引导作用。
上：Oasia酒店 | 下：Kampung Admiralty社区综合体 摄影：K. Kopter
FANG：您认为高层种树是“自然”的？WOHA新加坡实践的成立，还是基于当地气候条件，很多高层种植长得并不好。
CUI：我不认为高层种树一定是自然的，但这种探索是基于技术发展才成为可能。确实，当下在这方面的探索还有很多技术问题，也会有很多设计上的不适宜，比如对“度”的把握不当，像Heatherwick Studio在上海新做的“1000棵树”就有些“过度”了，似乎为了追求网红带有某种装饰性的意味，不够自然。
但“生态可持续”的价值观是正确的，相较于重复既有的设计形式，比如千篇一律的玻璃幕墙，这种绿色化探索还是值得鼓励的，所以对各种不足或失败我也持包容的态度。
那么，我觉得这个方向的探索后续还需要更多综合、理性的思考，比如植物学家说：人需要舒适的生活环境才会愉悦，植物也是如此，将它们培育在高层混凝土结构的楼板上对它们来说是否适宜呢？
FANG：您认为“生态可持续”是大建筑的一个重要探索方向。
CUI：应该是所有建筑。我觉得“自然建造”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实现真正的“生态”，形成人工环境和自然环境积极对话的友善关系；这也应了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哲学观。
当下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于依赖工程师们用设备技术和材料作法去解决“舒适度”和节能的问题，而建筑师似乎把更多的时间用在思考“如何做一个好看的房子”，以致于很多建筑变成过度人工化的空间。但人对自然的需求是一直存在的，今年的疫情让我们更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封闭隔离的状态下，人们更希望到自然中呼吸新鲜空气、享受阳光……这都提醒我们重审人和自然的关系，以及如何建造真正的“生态”。
我认为真正的“生态”应巧借自然要素（风、光、热）的力量，并充分结合利用空间资源，达到建筑节能环保目标的同时，让人们享受自然的恩惠。这方面的智慧其实一直存在：中国传统民居，早期现代主义建筑，比如路易·康的孟加拉国会大厦，都充分考虑了对气候的利用。前几年设计的海口市民游客中心，也有我们对气候要素的思考。
当代技术的发展，其实可以为这方面的探索提供更多技术支撑和精准优化，比如大数据和参数化不只是作为形式研究的工具，更可以引进气候参数作为设计的参考条件……我觉得这都是可以思考的。
FANG：您提到生活，很多设计师的设计源点就是内心对理想生活的描绘，您理想的生活是怎样的？
CUI：的确，设计本身就是设计生活，每个设计都多少会带入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和价值判断。我喜欢和朋友聚会交流，虽然太忙机会不多，但我会希望身边有很多开放的、让人放松、并感到幸福的工作、交往和丰富的生活空间。
我挺喜欢卒姆托（Zumthor）在瑞士小镇里的家和工作室，几个院子连在一块儿，特别惬意闲适。显然我们在城市中很难实现这种状态，但有机会就会尝试营造这样的场所，比如我们中国院的办公楼就借势设计了很多开放的平台，小伙伴儿们会在平台上养花种草、吃饭聊天，这是非常生活化的、放松的状态，是我特别乐于看到的。
创新科研示范中心视频 出品：建筑学报 |北京夏德岛影视
CUI：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和我们这些人会有许多不同的地方；而这种变化和不同，一定会对建筑发展有新的引导；城市空间、大体量建筑如何去设计还有很大提升和创新的空间，让年轻人喜欢？
比如文化建筑，以往设计除了对功能、规范的满足外，更关注建筑造型和文化喻义的表达；但今天的文化建筑设计，更需要思考建筑空间与文化体验、文化消费的结合，设计中需要加入商业休闲活动空间，也要考虑将许多原本内向的空间打开来，让文化空间更有机地融入城市生活。
“网红图书馆”、“网红书店”的设计营销，也是数字时代下的一种积极应对；图书馆、书店不再只提供单一的功能，而被赋予综合性功能，并满足社交、情感等目的。
同样，当代人对城市生活高效便捷的诉求，也引导交通枢纽设计思考的改变。站城一体化、无缝换乘、消费服务空间的布置等，替代“站前大轴线大广场”成为设计的新趋向，北京大兴机场就是一个不错的例子。
CUI：住宅早期作为国家的福利，大家没有自主选择意识，所以整体比较单一；但随着经济发展，市场经济下开发商的介入，大家开始自主选择喜欢的住宅；但不同人对居住的需求不同，就促生了住宅的多样性。比如，你喜欢怎样的房子？
FANG：安全、干净、一定要在市中心，建筑形式不太重要，我现在住的是法式的（笑）；但因为离公司近，生活满意度还挺高。
CUI：你的选择标准也是很多年轻人的选择，可能对你们来说，位置是最重要的，这往往与你们的工作和生活节奏有关；但随着生活状态改变和年龄增长，比如脱离繁忙的工作节奏后，你也许会有新的选择判断。
当下比较突出的城市住宅问题，就是生活便捷的城市居住空间不足，但这恰是中青年工作族的“刚需”。早些年政府筹建公租房时，我就提出反对把公租房建到郊区、再盖个公交站的做法，可能我反对多了，他们就不找我开会了（笑）；同样，深圳城中村我也是不建议拆除的，最重要的是因为那是年轻人负担得起的方便的城市居住空间……
针对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有可能的解决方法的。中国是世界上少有的把住宅日照间距作为十分严格的法定规范的国家，这使我们的城市土地资源被大量浪费。那么，是否可以根据年轻人的居住模式需求，在城市交通便利的地段，比如地铁旁，增加建筑密度和开发强度，竖向划分住宅采光需求：低层是少阳光的小户型，租金低，提供给工作忙碌又没太强经济实力的年轻人，他们平时在家待的时间也相对短，对阳光的需求就比较少；高层是阳光充足的大户型，租金高，可以租给有老人的家庭，各得其所……这就像城中村上生长出豪宅，香港就有类似的住宅模式，丰富混杂，我觉得非常生动。很多年前我为大连软件园设计的青年公寓就有这方面的思考，下小上大，商住混撘，是个方便的小社会。
FANG：这样的模式，需要规范的更改，而且开发商应该不怎么接受。
CUI：对，但我们的城市已经进入了有机更新阶段，国家提出的“城市边界”限制城市无休止的扩张；在这种情况下，在城市内部空间的更新，零散地块的利用，旧建筑的改造等等，就会越来越多地出现这种高密度和混合性的建筑模式。
FANG：刚提到“网红图书馆”，您有没有被要求做过“网红建筑”？
CUI：我暂时没遇到直接让我做“网红建筑”的业主。但“网红建筑”这个现象也要客观分析，尤其要区别网红和真正的好建筑。很多建筑“网红”是因为某个图片的传播，被弃用的建筑也可以成为网红，但被弃用的建筑肯定不是一个好建筑。我认为真实的好建筑应该是被持续使用的有长久价值的。建筑师还是应该设计有长久价值的好建筑。
CUI：我觉得高品质的理解可以分几个层级。看得到的高品质，是建筑的施工质量、完成度高，这决定了建筑的“质感”和寿命。更进一步的高品质，是设计的品质；我认为好的设计品质，不只是在建筑本体上的好，更重要的是包含对生活的细微体验和关照，为使用者提供高品质的生活空间。
安藤的住宅，无疑是高品质建造，以及在本体设计上高品质的；但他的空间里多放一些家具、多站几个人都会显得“别扭”；似乎其艺术性超过了它的生活性，从建筑的功能属性来说，就不能说是真正意义上的高品质。
FANG：您提出的“本土”、“城市文脉”等观点中，包含了很强的对文化，或者说传统文化的关注；但文化生成生长的土壤是社会现实，比如“等级制”才促生了北京传统建筑的空间和结构形制等。当下现实土壤已经发生改变，您如何看待传统文化的当代运用？当代建筑是否可以定义当代文化，还是反映现实让后人定义？
CUI：中国各种语境都离不开对“传统文化”的讨论：文学、艺术、甚至饮食。因此，不仅在建筑界，其他行业一定也有同样的困惑：文化到底是包袱，还是助力？
这个问题我之前没想得太清楚，因为做的很多都是政府、公共项目，所以我会下意识地有一种文化表达的责任感，所以很多项目都会有比较直观的传统文化符号。但随着实践积累，以及以评委等身份参与到更多建筑类型的评审和相关建筑问题的讨论中，我更全面地看到社会对建筑需求的不断变化，也有了更多对“文化”的思考。
现在，我的设计中还会出现“大屋顶”，但我很明确这种形式的当代合理性。比如，世园会中国馆的人字形钢结构透明大屋顶，它是符合建筑的结构、空间和使用逻辑的；从结构上来说，屋顶结构可以和整体结构自然结合形成整体，而不是一个“外加荷载”；透明大屋顶在形成有一定美感的大空间外，还满足了自然采光，有利于馆中植物生长；当然，大屋顶的形式有比较直观的传统意味，这对一个“中国馆”来说也是合理的。
那什么是“包袱”？我觉得，用不合宜的代价，仅为了表达某种形式上的象征性，或违反当代建造体系，比如钢结构体系却刻意去仿传统木结构，设计就不是创新，被束缚了，文化形式在这里就成了“包袱”。
像你说的，文化实际是后代对前代某种意识形态呈现的综合性总结，不同时代会有不同文化，文化本身是发展的；所以文化应更真实地反应现实，包括国家体制也会成为未来回看当代文化的重要因素。但我觉得当代建筑设计对文化的汲取、思考和呈现可以有更开放的态度，进入到整个中国文化的背景语境中，比如园艺、味觉、戏剧……这种综合的融汇，或许会让建筑空间呈现出某种特性。
同时，还要认识到不同文化的交融性。我很认可一个观点：中国文化延续了5000年没有中断，是因为不断被其他文化滋养，而不是替代。由此，我们可以更客观地看待今天西方文明的影响，我想，中国孩子爱吃麦当劳，也会成为中国当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线索。
概括来说，我觉得文化不是形式、不是狭隘的概念、也不是静止的。
FANG：有没有哪个当代大体量建筑的表达，比较符合您对当下中国文化状态的认知？
CUI：你说大体量时，我一下子想到的是鸟巢；它是个开放的体育空间，也是城市空间，虽然目前管理比较混乱；而它的空间细节、色彩，又有对中国文化器物的某种象征。
但我内心希望文化的表达更自然、低调，而不是夸张、宏大的；我们现在往往用原本西方文化中那种张扬的方式去“炫耀”我们东方的文化，我认为是有方向性问题的。我很喜欢日本的文化表达：低调、内敛，浸润得见或看不见的细节中，是可以被体验的；这也很契合东方文化的哲学观、价值观。东方文化本就有一定同源性，从前日本向我们学习更多，那么我们今天的建筑设计，也可以从日本现代建筑中寻找启发，去重新理解东方的城市空间、生活方式和态度、空间意境等。
FANG：用西方的方式，可能与建筑师迫切希望得到国际、或者说西方认可也有些关系。
CUI：虽然我们都谈国际视野，我们的创作也要放到国际语境中去评价，但我不觉得我们必须认可“西方的标准”，我也不太关心“西方某些强势文化的态度”。他们有时会用某种不同眼光来看中国的事情，不仅在建筑领域在中国很多文化领域都面对同样的问题。关键要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CUI：我觉得是“回归自然”。人类今天已经侵占、消耗了太多能源和自然，这是不可持续的；所以从一个更社会、人本的角度来说，建筑师也应该用建筑的设计策略和空间语言，让城市和生活更生态可持续；这对学科发展、城市空间、自然修复都是有积极意义的；当然，这也是我关注和喜欢的方向。
CUI：我对这方面缺乏一些想象力（笑），但我认为机器一定是工具。
FANG：回到奖项本身，通过这次评审，您如何看待不同建筑师的探索，尤其是当代青年建筑师。
CUI：今天，中国的建筑发展在一个大的文化语境中，不同建筑师在不同方向探索，比如刘家琨的低技建造，柳亦春的结构探究，张雷传承了瑞士极简主义的设计思想但与中国土壤结合的实践……构成了中国建筑发展的全景画；这种平行的多样性是有积极意义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找到更多、更高级、更适宜的中国建筑发展方向，而不是像30年代初始，大屋顶和现代结构的叠加似乎就是中国建筑发展的“唯一解”。
当代青年建筑师的工作特别令人鼓舞，他们这么年轻就可以清晰地找到自己理想的工作状态和发展方向，并把自己的参照系放在国际平台上，是非常好的。但对当代青年建筑师的评价，不能简单地从一两个作品中下定论；因为从一个人的职业发展全周期来说，这都是他们的“初期习作”，虽然已经做得很不错，但未来还会有更多可能性。
那么，这次入围的大多是体制外的青年建筑师，我觉得他们大多还处于实现个人理想的状态；但我希望当他们成熟时，能成为对行业有更大影响力的职业建筑师，这种影响不只是个人成熟的技巧表达，还有对社会、城市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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